你不必懂我,我也未能理解你

文/芝麻
我從小就是和爸媽長勢明顯不同的物種,所以沒少讓他們傷腦筋。老媽一直希望我女承母業(yè),收下她的衣缽,做個人民教師。理由簡單明了,當老師工作穩(wěn)定,工資每個月按時發(fā),每年三個月帶薪假,想去哪去哪。身為一名資深老師、學校校長,當她帶著我在家門口那條并不長的街道上走過,此起彼伏帶著尊重的招呼聲,讓小小年紀的我感受到她氣場的強大,和老師這份職業(yè)的榮光。叛逆的少女,哪里能接受這樣的人生預期。那時候的我,愛情觀走瓊瑤路線,旅行風格向往三毛似的隨性隨風,奮斗觀很明確,“不在意今天是誰,只在意明天是誰”。全身的荷爾蒙新鮮勃發(fā),根本聽不進一個生活穩(wěn)定重復的中年女子的話,而她恰好是我老媽。于是,長大的過程,基本上是和老媽對著干、斗智斗勇的過程。我有寫日記的愛好,當媽的也有讓學生寫日記的習慣,所以,我的秘密花園“不小心”被她光顧。所以,日記本必須藏得更加嚴實,壓在床底下,或者混在書架上。后來天賜良機,市面上有了帶鎖的日記本,我才不至于像地下黨一樣,碼完字鬼鬼祟祟藏起來。我牙齒不太整齊,高中老師語重心長地跟我說,牙齒很重要,一定要矯正好。當時箍牙妹不算太多,但口腔醫(yī)院還要排隊輪候,我一直乖乖地等醫(yī)院通知。有一天在家里翻到一封口腔醫(yī)院的來信,通知我去就診,時間都過去半年多了。心急火燎地追問老媽,老媽說怕影響學習,所以沒有告訴你。我氣急敗壞,趕到醫(yī)院開始找醫(yī)生,也只趕得及在高考前,完成一大半矯正工程,以至于拔牙留下的小縫,至今沒有來得及填滿。至于談戀愛的事,她就更沒有和我意見一致過。有男朋友的時候覺得時候太早,男朋友吹了以后覺得我怎么還沒著落,后來有了男朋友她又說怎么找個這樣的,總之是嫁誰都很虧,對不上節(jié)奏。結(jié)婚的時候,我估摸著她也不情愿,但我本著“通知”而不是“商量”的態(tài)度,終于把婚給結(jié)了,她也沒說什么。至于那些我要睡覺她要我起床,我要出門她要我留在家里,我要穿紅她要我著綠的小沖突小分歧,實在太多,就不一一描述。后來我得到一個獎學金的機會出國留學,她的第一反應就是,“去那么遠,干什么?!彼床烤桶?,因循守舊,我卻野心勃勃,渴望飛得更高。因為總有“此路不通”的心理障礙,成年后我和老媽特別親密的時候屈指可數(shù)。老媽羨慕地說,別人家里女兒和老媽有說不完的話,我們家的電話時間可真短啊。她打電話來的時候,會直呼我的全名,還會加上一句你好。特別客氣,又試圖親近。高中大學都住校,工作后開始獨自生活,離家的距離越來越遠。在深圳工作若干年之后,把老爸老媽接過來住,這才突然發(fā)現(xiàn),他們已經(jīng)老了。過馬路我要叮囑他們注意安全看車,下雨天出門通知他們要關窗帶傘,買菜勸他們不要總買打折的。每次打電話、見面,我就像個嘮叨的家長,宣講上老半天。冰箱里的菜已經(jīng)隔夜了,會變酸,千萬不要吃了。出門如果我們不能接送,就自己打的士,不要去擠公交。魚油要記得按時吃,對眼睛和心血管好,一時半刻可能沒有效果,慢慢才看得出來。重要的事情說三遍,可是,我也發(fā)現(xiàn),我這個原來不聽話的孩子,有了一對不聽話的父母。給他們的錢,換個紅包又給回了我,厚度還增加了;每回去一次,他們總是做了滿滿一桌子的飯菜,說吃不完沒關系他們吃剩下的;老媽還是每天下午雷打不動要去打麻將,老爸還是山長水遠去找他書法協(xié)會的老友敘舊喝茶,而他們出行,依舊用老年證擠公交,享受這個城市給他們的免費福利。有年冬天,他們來深圳,說好了去接他們,趕上一場飯局,不得已臨時跟他們說,你們自己回家吧,行李多,千萬記得打個的士。我等下和你們一起會合。心急火燎吃完飯,回到家發(fā)現(xiàn)他們還沒到家。打了很多次電話都沒人接,我想這下壞了,出事了。我到底做了什么,這頓飯一屋子人根本不缺我一個,而父母這會兒卻明擺著要依賴我啊。正在著急,老媽的電話打進來了。我問她,是在出租車上嗎?她猶疑了一下,說是。剛才手機沒有聽到。馬上就到家了。我等啊等啊,又等了足足半個小時,快到下午上班時間了,才看到他們兩個老人家,烈日下一人拖著一個大旅行袋,出現(xiàn)在樓下。我看著他們倆疲憊而憔悴的樣子,肺都氣炸了。在我看來,他們又是節(jié)約病復發(fā),為了不花掉這筆看起來可以節(jié)省的交通費,轉(zhuǎn)了兩趟公交,花了兩個小時才到家。怕我生氣,還撒謊說自己是坐的士回來的。兩個老人,像做了錯事的孩子,聽我一個人在客廳中央嗚哩哇啦。老爸身體本來就不好,呼吸道一直有毛病。這次這么一折騰,果然病倒了。先是有些咳嗽,后來就有些呼吸不順暢,看起來很讓人擔心。我又心疼又生氣,一邊給他找藥一邊嘮叨?!袄习郑昙o來了,不服老不行啊,養(yǎng)老養(yǎng)老,主要是養(yǎng),要耐得煩,霸不得蠻。原來能做三分做五分,現(xiàn)在能做七分也只能做三分啦”。而老爸,像個叛逆的孩子,總有一些事情瞞著我們偷偷較勁。他跟我們說去醫(yī)院了,半路卻折返到他朋友家切磋書法;給他買的各種藥品補品,他總說按時在吃,我也知道其實并沒有。他依然像個年輕人一樣喜歡到處跑,每一幅書法作品展示出來,有人叫好他就喜上眉梢。我無數(shù)次勸說他,有必要在家老實呆著,對健康不利的事情不做,超越自身承受能力的活動,不要去。也許這個時候,我才能理解老媽對我所期待的安穩(wěn)。對于我們最親近的人,我們本能地希望他們最安全,健康第一,人好好的,不走彎路,其他什么的野心成就影響力,并沒那么重要。年少的時候,我當然不能理解父母的這份心情。就像現(xiàn)在,我也不知道,父母是否能理解我那些又氣又急的責怪。老媽有一次說,哎呀,我們老了,你們少有少的搞法,我們老有老的搞法,打的士和坐公交有什么區(qū)別呢?你們按你們的習慣開車,我們按我們的習慣坐車,不就行了。我也突然醒悟,我和他們并不是有多么大的不同,我們都以愛之名,患上強迫癥,都希望對方好好的、順順利利的,并自以為是地提供更好的解決方案。就算我和他們壓根兒不同,平常聊天只能是張家長李家短,進入不了各自的內(nèi)心世界,無法像閨蜜死黨一般有強烈共鳴,那又有什么關系呢。我們可以百分之一萬地確認,在有需要的時候,我們彼此會不計較、不猶豫地出現(xiàn)。爭拗過多少次,都能心無芥蒂地擁抱;埋怨多少回,最后都歸零沒有痕跡;不管距離有多遠,爸媽在的地方都是家;不管年紀有多大,叫出“爸爸媽媽”這一聲的時候,總有些嬌滴滴。很多成年人在整理心理創(chuàng)傷的時候,總會記得小時候的某一個場景。嚴重的,或許是爸媽下手暴打過的一次;不嚴重的,或許只是要買某本書的時候,沒有給予足夠的支持。原生家庭所帶來的印記,看起來無意,或許會影響一個人一生的成長。我也一度對父母對我的那些反對、不同意、不支持耿耿于懷。現(xiàn)在,我是孩子的父母,也是父母的孩子,才會在這瑣碎到記不起來的日常小事中領悟到,父母和孩子所爆發(fā)的沖突,父母永遠會比孩子諒解對方多一次,快一點。那些疙疙瘩瘩,孩子還在試圖分析對錯是非的時候,父母早已經(jīng)忘記。能與父母成為朋友的人,他們有天下莫大的幸運。如果沒有,那也很沒什么大驚小怪的。如果父母成為不了你的朋友,在他們老了、你長大了之后,你還有很多機會爭取成為他們的朋友。陪他們坐坐公交,打打麻將,看看老友,逛逛菜場。兩代人之間,難免有代溝和距離。也許我們做不到“住在心里”,但還是可以爭取?!芭阍谏磉叀?。對于我來說,一旦放棄“你根本不懂我”的對父母的哀怨,心里的坎坷感就少了很多。再加上“我其實也不那么理解你”的自省,受害者的角色感沒了,相處起來就會平和很多。親密感不建立在心靈共振,而在血脈相通。無論懂與不懂,他們都是這個世界上,和我們無條件最親近的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