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只狐貍愛過你

文/任小瑤
(引)
“我記得炎熱夏天里你遞來的純凈水,我記得蕭瑟秋天里你說落葉的顏色很像那只等愛的狐貍的皮毛,我記得寒冷冬天時你的通紅鼻尖,我還記得春天來臨時你說一切困難都會過去。
我記得你陪我走過的每個季節(jié),我記得你摸過我的頭發(fā)說小王子不要難過,我記得你在我最難過時安慰了我……可是我卻什么也不能為你做?!?/p>
“你知道竹山路嗎?”
“不知道?!?/p>
“就是人民廣場旁邊那條路呀!”
“莫小瞳,你別煩了!”
我不記得這是第幾次這么吼她了。莫小瞳是那種看上去就特別話多的女生,尖下巴,大眼睛,頭發(fā)枯黃如稻草。高一開學的第一天,她吊兒郎當?shù)乜嬷鴷M教室,全面掃視一眼,接著就大剌剌地在我前面落了座。
沒想到正式上課時排座位,電線桿一樣的莫小瞳竟然如愿以償被安插到了我旁邊,原因是她比許多男生還要高。看著她樂顛顛捧著書本流口水,我對她的印象已經(jīng)降至負分水平。
接下來的日子這位大神就開始了對我堅持不懈的騷擾,我實在想不通她哪來的那么多廢話。起先我保持沉默,之后容忍到一定限度就會很客氣地請她閉嘴,到最后我發(fā)現(xiàn)對待臉皮極厚之人的唯一對策就是要比她的臉皮更厚,所以我也不再顧及面子風度,直接沖她大吼:“莫小瞳你給我有多遠滾多遠!”
她怔怔地眨了眨大眼睛,終于安靜下來。
莫小瞳每次被吼后都會安靜幾天,在這幾天里,她總會找到新的問題來為難我。
星期一早晨剛進教室,她就像剛得知地球即將爆炸一樣,跳起來大喊,“陸昭珩!你知道嗎?周杰倫要來開演唱會了?!?/p>
關(guān)我什么事?
“我們一起去看好不好?”她小女生的本質(zhì)暴露無遺,“現(xiàn)場效果和電視轉(zhuǎn)播絕對不一樣?!?/p>
我瞥她一眼,直截了當?shù)鼐芙^,“沒錢?!?/p>
她愣住,眼睛睜得大大,難以置信王子也會喊窮。而我沒撒謊,我是真的沒錢。八年前的暴發(fā)的爸爸另結(jié)新歡,離婚時不知用了什么手段將財產(chǎn)全轉(zhuǎn)移走,媽媽幾乎是兩手空空地走出那幢別墅,她希望我留在爸爸身邊,生活會好上很多。
盡管我很清楚不同選擇所帶來的不同結(jié)果,終究還是跟了媽媽。我怕自己待在那個虛有其表的家里,總有一天會壓抑不住仇恨。
“沒關(guān)系?!彼芸炀碗[藏好驚訝,笑瞇瞇地沖著我,“我爸爸應該可以弄到票,到時讓他多弄一張給你就好了?!?/p>
“不必了?!蔽业谋砬楦?,“我對那個周杰倫一點興趣都沒有?!?/p>
“那就當陪我去嘛!”
“我為什么要陪你?”我毫不給面子地反問,“你既不是我女朋友更不是我媽,我憑什么要陪你?”
莫小瞳一動不動地怔住。恨恨地一跺腳,轉(zhuǎn)身奔出教室。從背影可以清楚看到她正抬手去擦眼睛。
我一直在等莫小瞳來上課,雖然拉不下面子跟她道歉,但至少可以在她下次騷擾我時對她態(tài)度好點,對于驕傲的陸昭珩來說,這已經(jīng)是極大的讓步。
可接下來的一星期,莫小瞳一直都沒有出現(xiàn)。她的成績本來就差勁,所以老師也并不在意這個學生是否出席。
又是一個星期。
我對自己說,如果明天她繼續(xù)缺席,我就嘗試著去她家找找,地址是偷偷在老師辦公室抄來的,攥在手心里幾乎爛掉。
演唱會前夕,她終于露面。眼睛更大,下巴更尖了,頭發(fā)胡亂扎成一團,看上去興奮得要命。
“真是的,我爸去海南開會非得帶上我。”她一坐下來就抱怨,順手甩來一張票,“在那邊玩了兩禮拜,功課又落下不少。喂,陸昭珩,給你票,作為報答就給我補習功課吧?”
“幫你補習可以,票我不要?!?/p>
“喂!我可不想欠你的,你不要我的票,我怎么好意思要你補習?”
莫小瞳伶牙俐齒的功夫我早有領(lǐng)教,只好收下票。居然還是最貴的VIP席位。
演唱會當天在萬人體育館舉行,人山人海,警察早早就把現(xiàn)場戒嚴,直到快開場我都沒看到莫小瞳,打手機也是關(guān)機。眼見最后一批人都入了場,她仍舊毫無音訊。
小天王又怎樣?我把票塞進褲兜,憑著印象中的那串地址跳上公交車。
莫小瞳家在城北,我很少去那么遠的地方,公車七拐八拐,??吭谝粋€又一個站,幾乎睡著,突然公共喇叭里報出一個似曾相識的地名,竹山路。
像突然從夢里驚醒,我抬頭向窗外望去。一時間恍如落進一片童話世界。
天色已黑,華燈初上,道路兩旁矗立著安靜而茂盛的梧桐,遮天蔽日。斑斕的樹影靜靜晃動,街燈投下金沙一般的幻覺,整條路像與外面那個喧囂的城市隔絕,一切都變得很慢,很慢。
我終于明白莫小瞳為什么念念不忘這個地方。
帶著滿心感嘆,莫小瞳家到了。與那個詩意的竹山路一點都不一樣,我的目的地儼然是一片荒涼,排列著一行城市里已很少見的平房。
她不是很有背景么?
這就是她的背景?
我沖到她家門口,再次確定門牌號的確和地址一致。窗簾沒拉,借著月光可以看清里面簡單的擺設(shè),比我家還要簡陋。我急了,使勁敲門,并沒人應。
這時,身后傳來一個驚詫莫名的聲音,“陸昭珩,你沒去看演唱會?”
轉(zhuǎn)過頭,正是該死的騙子莫小瞳,她騙人的水平實在出神入化。我不相信千金大小姐居然會穿著一件印著“雪花啤酒”的制服。
事情很容易就想明白了。她的經(jīng)濟水平不會比我好到哪去,可為了買那張票,不惜缺課兩禮拜去酒吧推銷啤酒,推銷一瓶啤酒的報酬是五毛錢。
“還好我酒量好。喝一打都沒問題,所以我業(yè)績很不錯。”
我瞪著她,說不出任何話。
“喏,上次看你在聽周杰倫的歌,我覺得你肯定喜歡他。所以就……抱歉,錢只夠買一張票?!?/p>
任何語言都顯得很蒼白,我眼見她滿面慚愧地低聲檢討,眼見她惶恐的表情,眼見她瘦削的肩,心里忽然泛上許多柔軟的心疼,月光如水一般傾瀉過她清澈的眼,倔強的鼻頭,單薄的下巴……我禁不住上前一步,張開手,有生以來第一次擁抱了女生。
“下次不要騙人了。”我的下巴正好抵在她亂蓬蓬的腦袋上,“再有下次,我絕對不會原諒你?!?/p>
“嗯。可是……”
“什么?”
“沒事……陸昭珩,我喜歡你,你喜歡我嗎?”
“你為什么喜歡我?”
莫小瞳沒有回答,時間仿佛凝固住,月光下,她垂下頭,忽然低聲哼唱起余文樂的一首歌:“如需要耗光最后積蓄,才可換到你半張感動眉目,捱多少苦我都不會哭……”
捱多少苦她都沒有哭。
后來他們都說莫小瞳實際上是個很狡猾的人。演技驚為天人。
可是莫小瞳并不在乎別人怎么看,她說狡猾就狡猾吧,我就是那只等愛的狐貍,對了陸昭珩你看過《小王子》這本書沒?
我說沒。
于是這個話癆又打開了話題,絮絮叨叨地跟我講述這個故事。她說那是一本童話,傳說中小王子敏感又脆弱,在宇宙間寂寞地流浪。后來碰見了一只狐貍,他馴服了她,從此她的心就只屬于他了??墒切⊥踝舆€有一朵玫瑰花,那是一朵很壞心腸的玫瑰花,經(jīng)常裝病惹小王子疼惜,小王子因為玫瑰花離開了狐貍。而狐貍則固執(zhí)地選擇等待,在金黃的麥浪邊,她堅信他一定會回來。
這一天,鄰桌蘇顏和我翻著小時候的相冊,她嘩嘩翻到相冊其中一頁,照片上兩個大人分別抱著兩個很小的孩子,我一眼就認出了當年的爸爸和當年的我,而當我看清另外那個女人時,手情不自禁地緊緊攥起,指甲扣得掌心生疼。
一旁蘇顏沒發(fā)現(xiàn)我的反常,仍舊在笑盈盈地介紹著,“小學時我和莫小瞳是好朋友呢,畢業(yè)時她沒別的照片,只好把這張照片送給我。她說這個小男孩叫陸昭珩,是她繼父的孩子?!?/p>
我一個字也沒聽進去。大腦反復鳴響著突如其來的事實:她是那個女人的孩子!莫小瞳是那個搶走我爸爸的女人的孩子!她早就知道一切,卻還裝得那么可憐那么單純來接近我!甚至不惜演出這么龐大的一出戲。她想怎么樣?扮演和平使者還是存心看我犯傻?
我笑了,笑過之后,我合上相冊,抬起頭直視蘇顏,“對不起,我有事先走一下?!?/p>
找到莫小瞳很容易,她正在竹山路上游蕩。
接到我電話時,她的聲音明顯帶著驚喜?!昂?,我就在這等你?!?/p>
我到了,面無表情地迎上莫小瞳雀躍的笑容?!敖裉焓俏疑?。”她說,“我在這條路上許了一個愿。”
“這條路對你來說很重要吧?”
“嗯?!?/p>
“難道是因為我曾經(jīng)在這里和你合過影的原因?”
莫小瞳的神色在一剎那間蒼白如紙。我靜靜地看著她,“那張照片是在這里拍的,沒錯吧?我的繼母和你的繼父?!?/p>
她低下頭。一副聽天由命的架勢,一旦理虧她就作出這樣無辜的姿態(tài),而我再也不會上當了。
“你又撒謊了。”我聲音平靜得連自己都不敢相信,“我說過,我再也不會原諒你?!?/p>
這一天,是莫小瞳的十七歲生日,我對她說的最后一句話卻是,我再也不會原諒你。
或許我真正憎恨的是遺棄我和媽媽的爸爸,憎恨的是那個讓我家庭四分五裂的女人,至于為什么要遷怒到莫小瞳身上——我強迫自己相信,是因為她的欺騙。
我轉(zhuǎn)身就走。莫小瞳沒有追上來。轉(zhuǎn)身前最后一瞬間,我看見她豆大的淚滴不斷地,狠狠地砸在地上,濕了好大一塊痕跡。
我并沒有因此心軟。
童年的陰影覆蓋了一切。
頭頂?shù)奈嗤湔诼淙~,整條街的燈都熄滅,整個世界在身后轟然倒塌。正當我靈魂出竅時,莫小瞳忽然從身后幾十米的地方大喊過來。
“陸昭珩,有一件事我沒騙你!”
我頭也沒回,怕她騷擾,順手關(guān)上了手機。那是2006年9月19日23:30。
而2006年9月19日23:57發(fā)來的短信:“陸昭珩,我知道媽媽對不起你們家,我也恨她為了錢離開我和爸爸。她再嫁后我就跟爸爸過了,后來爸爸死了,只剩我一個人,生活很困難,我也沒有去求過她。我接近你是一件很單純的事,沒有任何動機,對我來說你不是陸昭珩,你是我的小王子,看來狐貍還是留不住小王子,童話沒有騙人。愛撒謊的是我,但有一件事我沒騙你,我真的真的喜歡你,很喜歡很喜歡你?!?/p>
我很想見到莫小瞳,這一次,我絕對不會吝嗇“對不起”三個字。可是她卻再次玩起了失蹤的把戲。
報紙記載,2006年9月20日02:26,竹山路上發(fā)生了一起車禍,死者是個身穿校服的少女。他們說那就是莫小瞳,我怎么也不信。
據(jù)說橫穿馬路被撞的概率跟飛機失事的概率一樣小,我不相信狐貍一樣聰敏的莫小瞳會趕上這么惡俗的一個結(jié)果。況且調(diào)查的警察下了定論,“那個女孩喝了酒,醉得分不清紅綠燈了?!?/p>
而莫小瞳的酒量如何,我知道。
所以一定不會是她。
世界就是這樣,車禍事件一度造成軒然大波,而時間過去,人們又接著忙自己的事去了。只有我,經(jīng)常還會騎著單車在夜晚滑過那條金沙鋪就的道路,左數(shù)第七棵樹,掛著莫小瞳親手系上去的一個小許愿瓶,瓶內(nèi)的小紙片就是她來不及說出的十七歲生日愿望。
我想,就算她走得再遠,遲早也會回來取這個愿望的。
是這樣的,世界一直在改變,而有些事是不會變的。
正如我一如既往地想念莫小瞳狐貍一般狡黠的眼睛,想念她漏洞百出的謊言,想念她說起小王子時的表情。過往不肯珍惜的幸福,如今都成為奢侈的風景。小瞳,我在這里等你回來,有朝一日我們還會相遇,到時你就可以親口對我念出紙片上的字。
“陸昭珩,我喜歡你,你喜歡我嗎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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